1715年,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的第8个年头。12月11日,在格拉斯哥市郊佩斯里的一户商人家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父母给他取名约翰·格拉斯福德(John Glassford)。若干年后,这个男婴成了苏格兰的首屈一指的富豪。当时人称其为“格拉斯哥最伟大的烟草大王”,甚至被誉为“欧洲最伟大的商人之一”。
约翰·格拉斯福德有多富?尼尔·奥利弗在《苏格兰史》中感慨:“简·奥斯丁在《傲慢与偏见》中塑造的男主人公达西先生年收入10000镑,已经富到普通人都不敢想象的境地了,而真实生活在奥斯丁小说所写时代的格拉斯福德,年收入高达50万英镑。”在其商业生涯巅峰,约翰在商海中纵横捭阖,他旗下有25艘商船往来于大西洋两岸;在北美的马里兰拥有多家商店;他还是格拉斯哥多家银行的合伙人。
毫无疑问,除却依靠祖先荫庇获得大量土地的贵族身份,约翰·格拉斯福德无疑是那个时代依靠自身奋斗积攒大量财富的成功者。那么,在18世纪的苏格兰,格拉斯福德是如何积攒财富,其商业传奇成功的秘诀又是什么呢?
约翰·格拉斯福德的肖像画
首富的发家历程
与当时英格兰商人普遍起于草根不同,苏格兰商人大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在18世纪的苏格兰,孩童在文法学校期间就有机会接触拉丁语。出身商人家庭的约翰·格拉斯福德也不例外,他幼年接受过良好的基础教育,13岁那年他考入格拉斯哥大学,学习文学。
毕业后的约翰并没有涉足获利颇丰的烟草贸易,他从事过印染、纺织等多个行业,积累了经济资本和从商经验。1739年,24岁的约翰与烟草商人安德鲁·汤姆森一起前往伦敦。在漫长的旅程中,两人在马背上畅谈,这成为约翰决心涉足烟草贸易的起点。
约翰赶上了好时候。18世纪40年代,格拉斯哥的烟草贸易开始腾飞。在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之前,受英格兰《航海法案》限制,苏格兰不能光明正大地参与跨大西洋贸易,只能通过走私手段偷偷贩运烟草。1707年合并后,苏格兰得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大西洋烟草贸易,但即便如此,烟草贸易的数量仍微不足道。1707年,格拉斯哥单一年度烟草进口量约为145万磅(约为657吨)。从1741年至1751年,格拉斯哥烟草贸易迎来了黄金时期,1743年烟草进口量超过1000万磅(约为4535吨),1752年达到了2100万磅(9525吨),1760年达到了3200万磅(1.4万吨),1771年达到了峰值4700万磅(约为2.1万吨)。
跨大西洋烟草贸易,最核心的竞争力是商船。约翰投入重金购买商船,逐渐组建了一支多达25条商船的船队。这在烟草商人中着实不多见,在18世纪要购置一条能经历大西洋风浪的商船并非易事,很多商人终其一生都只能“望船兴叹”,选择租船。1750年前后,烟草商人詹姆士·罗素一次性借给了安纳波利斯的造船商人威廉·罗伯茨1000英镑,从而获得了一艘400吨远洋商船30%的股份。由此推断,单艘远洋商船的造价需要三四千镑。组建一支25艘商船的船队自然耗资不菲。这不仅让时人啧啧惊叹,也让约翰本人自矜。在与亚当·斯密的来信中,他不无自得地写道:“您一定知道您的友人威廉·斯密(大概是亚当·斯密的远堂兄弟)在您离开格拉斯哥之前按计划来到英克尔工厂的仓库,他在那里专心业务,似乎很适合担当那样的工作。他的弟弟乘坐我的船外出航行,从那里到格雷斯港,再从那里到马里兰,然后再回到原处,如果这次试航使他合意,他打算从事航海生涯。”
在购置商船之外,约翰·格拉斯福德还陆续在北美殖民地建立了一系列商店。这些商店与今天理解的商店不同,其职能类似于交易所。商店用母国生产的餐具、农具、衣物、染料等工业品交换殖民地生产的烟草、蔗糖等农产品。如果农户手中没有现金,商店还提供赊销,即在种植园主承诺将烟草卖给该店长的前提下,他可以提前获得商店的货品。这种形式将殖民地的种植园主与远在万里之外的格拉斯哥烟草商人捆绑在一起。赊销的形式颇为流行,在1760年前后,马里兰州的乔治王子县内,一半以上佃户都拖欠了苏格兰商人货款。
自有商船和自设商店的结合,让约翰·格拉斯福德赚的钵满盆满。他的名字成为公司的字号,又从公司扩张成集团。格拉斯福德集团包括两家公司,分别是约翰·格拉斯福德公司(John Glassford & Co)和格拉斯福德·戈登公司(Glassford, Gordon & Co)。随着这些公司的逐渐扩张,格拉斯哥烟草贸易逐步开始向寡头集中。1760年间,格拉斯哥的烟草贸易进口商总数为39家,其中年进口量在100桶以下的仅4家;100至500桶的为16家;500桶以上的共19家,约翰·格拉斯福德公司以4945桶的进口量拔得头筹。但这并不能让这位苏格兰商人满足,他纵横捭阖,开合自如,入股多家烟草贸易公司。到了1772年,由格拉斯福德实际控制公司的烟草进口量占到整个格拉斯哥烟草进口量的五分之一。
约翰·格拉斯福德把在大西洋贸易中赚得的资本带回了苏格兰,先后入股格拉斯哥徽章银行和蓟花银行。在1783年去世前夕,他还出任了英国首个地方商业委员会——格拉斯哥商会(Glasgow Chamber of Commerce)的创会委员。
一个格拉斯福德建立的商业帝国逐渐成型。
格拉斯哥市内的格拉斯福德路
出身、婚姻与财富
纵观18世纪,跨大西洋贸易不是那些仅仅拥有商业资本,冷静的头脑就能轻易驾驭的。爱丁堡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托马斯·德文指出,与其他贸易一样,烟草贸易依靠的是商人们在商人团体成员中多年来发展起来的个人关系。这种私人关系主要依托于两种人际关系:一是血亲,二是婚姻。
这不难理解。近代商业文明需要资本,而资本需要流动。在征信并不发达的年代里,如何才能放心地把钱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这就需要关系作为背书。具体到格拉斯哥的烟草商人而言,这种关系的背书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资格。在18世纪的苏格兰,经商不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资格,市民身份是获得经商资格的前提。而获得市民身份,从而进入商会的方式莫过两种,要么拥有一个商人父亲,要么娶一个商人的女儿。不同的身份与角色,缴纳的商会入会费用(苏格兰称这笔费用为自由费)也各不相同。另一方面,关系也是一种信用。烟草商人博格家族信用久孚,其家族的成员很容易从伦敦或其他欧洲城市拆解到资金,因为其家族信用“一如往昔的好”,甚至“他儿子甚至会因为你对他免息而不向你借钱”。凭借着这样血亲关系的依托,商人们可以有效地汲取社会资本。拥有资格和信用,才算是拥有进入商海的船票。但这张船票能坐多远,则要看这背后依附关系是否牢靠。总体而言,自身出自商人家庭,加上与其他商人家族联姻,能带来最为雄厚的资本。
约翰·格拉斯福德恰恰是这样的宠儿。
先看出身。约翰的父亲詹姆斯·格拉斯福德正是凭借婚姻取得了从商的身份。1710年4月27日,詹姆斯与爱丁堡商人托马斯·斯麦里之女尤法姆·斯麦里在爱丁堡结婚,并由此获得了商人身份。詹姆斯夫妇共有6个子女,都出生在佩斯里教区。约翰是唯一的儿子,其余五个女儿分别是简内特、尤法姆、卡斯琳娜、瑞贝卡和海伦。独子意味着父母积攒的财富将绝大部分集中在约翰一人身上。
再说婚姻。约翰·格拉斯福德共结婚了三次:第一段婚姻始于1743年4月24日,27岁的约翰·格拉斯福德与安妮·寇茨(Anna Coats)在格拉斯哥结婚,安妮是格拉斯哥商人阿奇博尔德·寇茨的女儿。夫妇俩婚后共育有五个子女,但不幸的是,只有二女儿吉恩(Jean)活到了成年。1751年12月18日,在生完小女儿尤凡(Euphan)几周后,安娜去世。几个月后,尤凡也随母亲而去。原配去世近一年后,约翰·格拉斯福德于1752年11月迎娶了第二位夫人——爱丁堡商会会长约翰·尼斯贝特(John Nisbet)之女安·尼斯贝特(Ann Nisbet)。在这段婚姻中,两人共育有六个子女,除了第五子约翰(1762-1777),其余五个子女都活到了成年。1766年4月11日,安·尼斯贝特因产褥热病逝。1768年对于格拉斯福德家族而言可谓双喜临门,一桩喜事是当年8月18日,二女儿吉恩嫁给了詹姆士·戈登(James Gordon),这也是格拉斯福德子女中的首桩婚事。第二桩喜事是当年12月7日,约翰迎娶了人生中第三任夫人玛格丽特·麦克肯茨(Margaret McKenzie),这位夫人家世更为显赫,她是克罗默蒂伯爵的女儿,这段婚姻为约翰带来了三个子女。1773年2月21日,小女儿尤菲米娅出生,但在短短一个月后,3月29日,玛格丽特去世。此后,约翰没有再娶,直到去世。
从这三段婚姻看,约翰·格拉斯福德显然深谙婚姻对于事业的帮助,从普通商人的女儿、商会会长的女儿到伯爵千金,夫人家世门第一次比一次显赫。伴随着这三次婚姻,约翰·格拉斯福德也经历了从普通商人到跨洋贸易商人,再到烟草大王的华丽蜕变。其中自然也离不开婚姻的奥援。
在财富与地位不断提升的同时,约翰和其他烟草大王一样,忙于求田问舍,购置地产。1759年,他卖掉了怀特希尔(Whitehill)的房子。次年,他从威廉·麦克道威尔手中买下了肖菲尔德(Shawfield)的宅邸,1767年,他又从格拉汉姆(Grahame)家族手中购置了道格拉斯顿(Dougalston)的房产,并由此改名为道格拉斯顿的约翰·格拉斯福德。到了这时,约翰·格拉斯福德逐渐攀升到自己人生事业的巅峰。
一个苏格兰的首富气派就此奠定。
格拉斯福德在怀特希尔的寓所
肖像画后的秘密
为了彰显首富的气派,约翰也模仿当时的贵族绘制家庭肖像画。
在中世纪的英国,绘制家庭肖像画本是皇家和贵族的特权,从16世纪开始,先富起来的伦敦商人开始绘制自己的家庭肖像画。约翰·格拉斯福德及其家人的肖像于1770年绘制完成,画家为阿奇博尔德·麦克罗克兰。这幅油画长2.21米,高1.98米。画作中,约翰·格拉斯福德全家坐在肖菲尔德的宅邸中,背景可以依稀看到铺满草地的花园,有动物在花园上奔跑。屋内镜子折射出格拉斯哥市中心德伦盖茨(Trongate)的街景。房间宽敞舒适,地上铺设了色彩斑斓的花纹地毯,男主人约翰·格拉斯福德坐在最左侧的皮质椅上,头戴假发套,身着卷边的衬衫,外套大衣。其左侧身后站立着来自非洲的黑人男仆,他右手接过女儿递来的鲜花,其余五个子女则依偎在父母身边,孩子脚下的盘子中盛放着来自于北美殖民地的水果。夫人坐在最右侧,头上戴着镶嵌珠宝和头饰,脖处戴着珍珠项链。
格拉斯福德的家庭肖像画
这幅画绘制过程中曾历经多次修改,其中隐藏着一些值得玩味的细节,第一处修改的是画作最右侧的女主人,原作为第二任夫人安·尼斯贝特,但在画作后期被修改为第三任夫人玛格丽特·麦克肯茨。由于安·尼斯贝特殁于1766年,而玛格丽特于1768年嫁入,由此推断该画作的绘制可能跨越了三四年。
另一处修改则更值得玩味,在格拉斯福德身后原先有一名站立的黑仆,但在随后的版本中,这名黑仆同样也被刻意淡化了(放大仔细看仍能看出其眼眉口鼻)。从现有材料看,英国奴隶贸易主要集中在利物浦,苏格兰商人较少直接参与贩卖非洲黑奴的贸易,格拉斯福德身后这位非洲黑奴从何而来?有研究发现,这位黑奴唤作吉姆(Jim),来自于北美马里兰州的福里德里克县(Frederick)。格拉斯福德公司在马里兰的代理人罗伯特·彼得于1756年9月27日,以4000磅烟草和2英镑5先令的价格购买了他,并且将其作为礼物送给了远在苏格兰的约翰·格拉斯福德。在当时的北美殖民地,购买黑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对于苏格兰商人而言,使用来自异域的黑奴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到18世纪后期开始,拥奴不再是一种体面,而是一种耻辱。因此这幅画作中的黑仆也被涂抹掉,其目的也是避免让约翰·格拉斯福德与奴隶买卖扯上关系。但是,约翰·格拉斯福德的声誉已经受到了波及和影响。
事实上,苏格兰烟草商人与殖民地奴隶贸易之间的关系是个颇值得玩味的话题。尽管苏格兰商人不像英格兰邻居那样积极地参与到奴隶贸易,但他们投身的跨大西洋烟草贸易则是奴隶贸易的温床。烟草种植集中在殖民地的种植园中,烟草从种植、收割到晾晒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尼尔·奥利弗在《苏格兰史》中写道:“据计算,从种植到收获,一个农场工每年都要俯身50000次。”
当然,我们很难用今天的价值观和标准来要求约翰·格拉斯福德这样的烟草商人,也很难将其成功简单地归因于对黑奴的压榨与剥削,毕竟在18世纪的语境中,就连大卫·休谟这样的启蒙思想家也曾怀疑“黑人天生比白人低劣”。格拉斯福德之所以能成为苏格兰首屈一指的富豪,除了自身的商人家庭出身以及与商人巨富联姻外,还在于其出色的胆识与经商才能。但这一切似乎都离不开国运大势,他的兴起离不开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的大势,衰落则摆脱不了与英国和北美的纷争,在北美独立战争期间,格拉斯福德的业务受到严重波及,商船无法满载而归,拥有的债权无法按期收回。
1783年底,英国与新建立的美国政府达成了和平协议。然而,一代烟草巨头的约翰·格拉斯福德已经看不到这一天了。1783年8月27日,他离开人世,终年68岁。死后,他葬于格拉斯哥拉姆肖恩墓园。一段传奇,就此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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